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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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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耳邊,喃喃低語:“……‘當我成為舉世無雙的美人的時候,請你把那個人還給我’……‘當你成為絕世美人的那一天,那個人自然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你怎麽知道那個時候褒姒和洪德說的……”徒勞的疑問哽在喉間,琢磨目不轉睛的看著守園人緩緩戟指向自己胸口:“那個時候,發現這軀殼裏已經不是洪德少主的,只有褒姒……”

夜風起了……人頭花蕾在守園人的肩上顧盼招搖,銀絲狀的萼片與紛繁的樹葉一起絮語般瑟瑟作響。沈沈雨雲裂開一線,其間閃現的與其說是白月,還不如說是一枚巨大而麻木的瞳孔。薄刃似的月光以剝去表皮的手勢,推著黑暗漸漸落向守園人身後,他的面孔就這樣無遮無擋地呈現在琢磨面前——

恍若鏡裏鏡外,廢園中的兩個人有著一模一樣的容顏。同樣卓爾如天外飛仙,宛然沒有一絲塵滓;但那雷同的色相下卻隱藏著迥異的魂魄:一個是灰燼,一個是風煙。

“想不到你竟然……還在……”琢磨咬牙切齒地詛咒著眼前的狀況。

“你當然沒想到!”守園人凝視著自己的鏡像:“否則就不會在我的墓冢前,飲下我的酒!”

這僅僅是最簡單的咒術——吃進體內的東西會融入血肉,變成強制契約,除非肉體灰飛煙滅,不然被咒者永遠都必須對施咒者惟命是從。

眼尾的餘光裏,琢磨明晰地看清了自己依靠著的所謂“山石”——哪裏是什麽山石啊,那根本是一方陳舊的墓碑!苔痕和雨跡孜孜不倦的侵蝕,模糊了它表面鐫刻的姓名。素陶酒盞早已在碑石上撞碎,潑灑的酒液融入濕潤的泥土中,也難怪那品質高尚的醇釀口味卻異常淡薄,因為這分明就是獻給亡靈的奠酒!

自己把這次行動想得太過簡單了,其實早該發現的,在走進這個彌漫著丸香黴味的庭院時就該發現——這荒宅早已成了幽魂棲息的陵園!

“該把身體還給我了……還魂術士,市南琢磨!”守園人的唇間,吹出了冰一樣的氣息……

這一刻,琢磨笑了。雖然無法牽動臉上的肌肉,但他的眼睛分明地冷笑著:“現在又想要回去了嗎?這個身體可是你送給我的,為了延續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而主動送給我的!”

“沒有時間了!快還給我!”守園人大聲威脅著去揪琢磨的衣領,指尖卻像入沈水面一樣,穿過了那僵硬的身軀。

琢磨的冷笑更深了:“那就自己來拿吧,反正你的身軀對我來說已經沒意義了——洪德少主!”

洪德少主,與那墓碑上磨滅的字跡一模一樣的名字——褒國少主,洪德。

伴著這語聲,那個“守園人”,或者說徘徊在這荒涼陵寢間的洪德少主的死靈,像一縷白煙般倏地沒入那具肉體——琢磨的回答表示“接受”,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洪德拿回自己的身軀。

物歸原主的軀體終於動了,因為負載著兩個靈魂,它的動作像自我分裂一樣不協調。難以置信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這是洪德少主取回身體後的欣喜反應吧,可是隨著那不靈活的指尖滑過,如同脂油溶化般,一枚眼球突然脫出眼眶,牽扯著松弛的經脈,粘粘膩膩的滑過端麗的臉龐——轉瞬間,腐爛的趨勢在洪德少主的軀體上不可抑制的蔓延開來。像被數不清的無形利齒撕扯著、啃嚙著,那清峻而緊湊的年輕肉體雪崩般地潰決下去……

“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洪德發出聲嘶力竭的哀號,但朽爛已經侵蝕到了他的咽喉。

同樣在這個即將化為泥土的身體深處,那名叫“市南琢磨”的幽魂無動於衷的註視著發生在自己周圍的腐敗過程:“還不明白嗎,洪德?你早已經死了啊——在你父親褒珦國君被囚禁的那一天,病入膏肓的你就因為五內俱焚而死去了!是你的亡魂呼喚同樣處於黑暗中的我,哀求我幫你支持下去!”

死去六年的肉身,迅速腐敗下去也是正常的,但洪德的死靈依然在淒厲地吶喊:“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天,好不容易才奪回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如此眷戀這個臭皮囊!”還魂術士琢磨不屑的冷笑著,“約好了兩人共用到救出珦國君的那一天,然後這軀體就完完全全歸我所有,可到頭來你竟然跟我玩花招——當時如果不是我阻止,你已經在入宮前夜放褒姒遠走高飛了,丟了她這個籌碼珦國君只有死路一條,你也就不必交出這軀體了是不是!”

洪德已經無法發出完整聲音的喉間,洩漏出痛切的哀求:“我並不想毀約!還魂術士,只求你把這個身體還給我幾天,不!哪怕一天都行!我只要一天,之後隨你處置!”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要腐爛的屍體有什麽用呢?”琢磨冷淡的搖了搖頭,“你想用它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我要去救褒姒!我要去救她!”洪德的魂魄嘶吼著,拼命駕馭不斷化為白骨的身體。在他的上方,人頭花蓓蕾中的臉龐渾然不覺的緊閉雙眼,嫻靜地隨風漫舞著,如同沈睡在搖床中的嬰兒。

“救她?你真的一直都沒發現嗎?”琢磨以魂魄的眼睛,故作驚訝地掃視著洪德與那飄搖的人頭,“你說過這花苞是一年前出現的,我來告訴你是怎麽回事——那天諸侯的部隊接到烽火號令從各地麇集而來,到頭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天子宮涅為博褒姒一笑玩的把戲……”

——這就是由佞臣虢石父獻計的烽火戲諸侯,本來並沒有抱著一定能成功的把握,但那天褒姒真的笑了;天子宮涅欣喜若狂,群小也喜不自勝,但他們誰也不會知道,褒姒之所以微笑,是因為她在千軍萬馬中看見了一個人。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她真的看見了——也許是因為她笑了,那個人才會出現;也許是因為那個人出現,她才能綻放出那凝聚著天地間所有光輝的笑容……

——當我成為舉世無雙的美人的時候,請你把那個人還給我。

——當你成為絕世美人的那一天,那個人自然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就是這個約定。在千萬人中央奇跡般地辨認出那個身影時,褒姒以為實現約定的那一天,已經來到了。

琢磨面對著洪德的亡魂:“褒姒笑了,因為她以為那個人,是你……”

“是我……”洪德的幽魂失神的重覆著,突然間爆發似的大喊起來,“那個人是你才對!是你假扮我!我真不知道你和褒姒有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總是不放過她——那時明明有那麽多的女孩子,為什麽你非逼她入宮不可,為什麽你一定要葬送她一生的幸福!”

“是你太執著於宮裏的那個軀殼!”琢磨輕笑著緩緩訴說,他的聲音一向如裂帛般,溫柔而殘酷:“是你一直都沒發現,即使遠在鎬京,可那個女人靈魂中最重要的部分從來就不曾離開過這庭院,從看見你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就守候在這裏了——直到長成異樹,開出妖花……”

三年前突然瘋長的白槿,一年前意外來臨的花期,在這被還魂術士左右的六個寒暑裏,每個訊息都千絲萬縷地關聯著斬不斷的相思。只是沒有發現而已——一直以為天各一方,其實近在咫尺,沈睡在孤獨墓冢中的幽魂,無時不刻不在陪伴著、守護著心愛的人變幻的魔物,只是彼此都不曾覺察……

突然間,一股不可思議的巨大推斥力排山倒海地席卷過來,沒預料到那具行屍走肉還有力量抗拒自己,還魂術士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跌向無邊幽暗之中。失去了肉身,琢磨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人間的一切,混沌裏只有含苞待放的人頭花依然散發著縹緲幽光。並不奇怪——這是女人的癡情執念所化的妖孽,本來就不屬於人間。

“是時候了,快點開花結果吧!”還魂術士的語氣就像豐年的園丁一樣暢快。

伴著琢磨的語聲,包裹著人面子房的瓣膜縱橫裂開了,人頭花的熒光驀地熾烈起來,霎時遮掩了明月的清輝。悠長的嘆息自匹練似的白光中傳出,半透明的琉璃質花瓣隨即優柔地展開,銀粉般的花藥簇擁著碩大的頭顱形子房——虛幻的面孔上,纖長的睫毛微微閃動著,那絕世美人如同大夢初醒那樣緩緩睜開眼睛,眼神卻依然在悠長的夢境中流連。

似乎迷惑於眼前無處不在的黑暗,那染著綺麗夢影的眼波蕩漾不歇,像蝴蝶找不到棲息的花枝。琢磨的幽魂飄近花蕊中的褒姒,滿意於籠罩在她臉上下意識的悵惘:“你在找洪德嗎?那個男人不在這裏,他不會來的!即使你成為絕世美人也沒有用,洪德在說謊,他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就像能聽懂這耳語,沈甸甸的花冠不堪重負地傾斜了,發光液體裹著銀色花粉,大滴大滴地從蕊芯中墜落下來,昏暗的空間裏霎時彌漫起一種苦澀的幽香。琢磨更願意相信那是褒姒的眼淚,而不是人面花的蜜汁……

沈醉於花香的還魂術士輕聲囁嚅著:“好極了,快點結果吧!自從六年前在你心裏種下癡戀的種子,我就在等了……等你為我結出劇毒的,絕望的果實……”

違背法則的妖花開到極致,從來都只是一剎那的事情。轉眼間人面花琉璃質地的葉瓣便發出幹燥的沙沙聲,枯槁地卷曲起來,像被吸取了精氣一樣脆掉了……

孤零零的人頭子房周圍,籠罩起一圈暗淡的銀光,花香中摻進一絲甜蜜的味道,變得更加馥郁,那是果實即將成熟的芬芳。就在琢磨以為一切唾手可得的時候,難以置信的事情卻發生了——人頭果實瑩潤的光芒裏,一團敗絮似的物體正蠢蠢而動,掙紮著朝樹梢蠕蠕爬去,在褒姒絕美的臉龐映襯下,這令人作嘔的形象越發顯得醜惡而滑稽。誰能想到曾幾何時,這團敗絮有著淩雲乘霧,飲風餐霞的仙姿神態呢?誰能想到那正是洪德少主腐爛的肉體……

凝視著骯臟醜陋的肉塊,頭顱果實困惑地搖擺著。一瞬間琢磨不由得放心地笑了——擔心什麽呢?事情不可能在這裏橫生枝節。在與褒姒定下那個約定時,琢磨就已經下定決心要 抹煞真正的洪德的存在,讓他成為一個徹底的背信負心者,這是不斷奪取別人軀體的還魂術士最擅長的行為。此刻褒姒認不出洪德來的,因為那只不過是一堆腐肉罷了,無論是誰都無法從它身上找出昔日眷戀的影子……

然而此刻密葉間卻洩漏著某種細碎的聲響,琢磨不以為然,也許這只是微風掠過樹梢的低吟。可緊接著傳來的聲音卻更加清晰,那蝶翼般輕柔的語調再一次呼喚著:“洪德……”

“不……不可能!”琢磨難以置信的低語著,下意識的飛身遮住人頭果實的視線,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近距離中,琢磨看清花萼上絕世美人的眉目間,正緩緩綻開一抹微笑,那是無法形容的笑靨,如同經歷萬年才驚鴻一瞥地展現給人類的,天地間最玄妙的秘密……

“你不可以笑的!不準笑!不準!”伴著琢磨慌亂的阻止,這個微笑最燦爛的綻放了,如同盛極而衰的繁華在最耀眼的須臾決然雕零。這驟變甚至給人一種錯覺,並非遵循著生生滅滅的法則,而是出於人面果實自己的意志,她選擇在最美的剎那,奮不顧身的躍下枝頭……

琢磨驚呼著伸手挽留,但命運之箭卻早已激射出弓弦。隨著人面果實的雕落,一切都沿著註定的軌道坍塌下去——洪德的腐屍朝昏暗中伸出不成形的手臂,接引著奔向自己的頭顱,然後擁緊那絕世美人的聖潔容顏,在澹然的斜月裏,這對甚至沒有機會說過一句“愛”的,魔障與妖孽的情人生生死死的相伴著,一同幹枯衰朽成蒼白的餘燼,一點一點的,被微涼的夜風吹散了……

凝視著這旁若無人的徹底的幸福與放縱,琢磨的眼神也隨之慢慢化為冷漠的死灰:“現在我們扯平了,洪德——我害你斷腸一世,你害我功虧一簣……”他慢慢走過去,撫摸那飄揚的殘灰的,那靈體的手指在空氣裏徒然地捕捉著,卻始終一無所獲,琢磨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你曾問我為什麽執著於葬送褒姒的幸福,那是因為在所有女孩子中,只有她才能成為舉世無雙的美人,只有真正的絕世美人才可以——當她用全部的心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她的憧憬會慢慢長成期待的樹;當她了解到一生都無法與這個人相守的時候,她的傷心會幻化為斷腸的妖花;而當她知道自己被這個人欺騙辜負的時候,她凝結一生的絕望相思便會結出果實,那最激烈的……劇毒的果實……”

這一刻,鐵青的天際滲出了玫瑰色的血痕,那是不知不覺降臨的一線晨曦。旭日的光芒間不容發的噴薄而至,如同最清凈的烈火,蕩滌了魍魎橫行的荒園。

接著黑夜的迷障魅惑人眼睛的一切,在這一刻全都無所遁形了——充作陵園的褒國君廢宅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洪德少主的墓碑早已頹圮,荒草掩埋了那精致的銘文。這墳冢旁的溪流對岸是一帶綠籬,無人修剪的白槿恣意繚亂的生長,因為沒有高大喬木的隔斷,這些密密叢生的矮小灌木野趣橫生。這廢園似乎早已斷絕了於人世的聯系,平和包容但卻不可戰勝的自然完全占據了這蔥翠的空間,掩埋掉所有香艷的、纏綿的、殘酷的、絕望的幻影;然而闃無人跡的庭樹階草間卻依然蕩漾著一個聲音,如同昨夜還未散盡的幽夢:“我一直在找這種劇毒,因為它是返魂香中必不可少的一味……”

《埋香幻》 完

鬥轉星移,多年後的唐都長安的某間臨水幽館內,正舉行著風雅的夜宴,座上有在朝的公卿,在野的隱者;有豪快的狂禪,飄逸的黃冠。這些高山流水的友人們全然拋卻身外的濁世,只顧傳花銜杯。席間,博聞強記的段成式講述起他筆記中的一段志異:“大食國西南二千裏有國,山谷間,樹枝上生花如人首,但不語,人借問,笑而已,頻笑著落。”

水榭一角突然響起了半醉半醒的聲音:“不只是外國有這種花,以前中原也有過……”

段成式也有了幾分酒力,故意打趣道:“洞賓道兄,難道你親眼見過不成?”

“是啊,呂洞賓,你可誑不了我們!”其他人也借酒勁跟著起哄。

聽到這些話,被喚作“呂洞賓”的羽客緩緩直起身體,容顏幽艷的他看起來相當年輕,但卻有著飽經滄桑的蕭索神情,簡直如同蘭膏焚盡,風煙俱寂後的冰涼餘燼……

呂洞賓緩緩瞇起他那雙修長的鳳眼,露出月華一樣幽微的笑容:“我當然親眼看過!”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雁聲寺小劄

(更新時間:2005-10-22 15:38:00 本章字數:9825)

可能是因為沒有亂花淺草,深蔭紅葉迷人眼的緣故吧,一到冬天,嗅覺就格外的靈敏起來。擾攘的街道有種歲末特有的怠惰,一整天霧蒙蒙的,絲毫不覺嚴寒,清冷濕潤的空氣裏飄蕩著甜甜的香氣,好像半幹不幹的糖稀似的,不一會兒混沌的街巷裏傳來一聲嘹亮的吆喝,隨即是沈悶的爆響,那芬芳便濃郁的彌散開來。就這樣聞著,眼前便浮現出雪白的炒米從還殘留著灼紅的黑鐵爐膛裏倒出來的樣子。

“吶,火翼。從雁聲寺出來,咱們帶點炒米回家吧?”身邊的冰鰭摸了摸鼻子,“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虎刺開花了呢,爆炒米的味道和它真像……”

“虎刺嗎?是有點……”我心不在焉的重覆著。說起虎刺,上小學的時候教室前面就有好大的一株,在結出號稱聖誕名物的紅果之前,枝頭上總是掛滿一簇簇不起眼的黃綠色小花。樹是建起這座學校的傳教士在百十年前種下的,如今還被妥善保護著,周圍拉起欄桿,生物組的兔籠雞舍就在裏面,年邁的公雞每天都發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啼聲。

記得生物委員是個嬌小姐,輪到我們班照顧小動物時總被嚇得哭個不停,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老師為什麽非要讓她來管這個不可。同學們看不下去就伸出援手,其中幫忙最多的就數雁聲寺的千春了——那是個很清秀的男孩,舉止中透著種親切的輕浮,特別是對待女生的時候。記得千春總是對我說:“火翼,我家以前可是雁聲寺的寺主哦!”言辭間很是有些得意的味道。很長時間之內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和尚會有兒子,而且還是個花花公子?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這樣一種情況——千春的先祖盤下了雁聲寺的地產,反而和尚們還要向他交房租。不過解放之後就沒有寺主不寺主的了,和尚們風流雲散,雁聲寺早就成了大雜院;因為實在太擁擠的緣故,多年來遭了好幾次的祝融之災。可不知為什麽那裏的住客卻沒幾個肯搬走的,就好比我們今天要去拜訪的鐵阿先生,這位有名的人偶匠師只替盤鈴家做事,本來就沒多少經濟來源,一度跟兒女搬去新城幾年,說住不慣終於還是回來蝸居在這破廟裏,脾氣別提多古怪了;不過他和我祖母的關系倒是挺好,老人家們常聚在一起喝茶,於是童年的我和冰鰭時不時就要充當一回送茶會帖子的小廝。

越過光禿禿的樹梢,遠遠看見問道河對岸高埂上聳立著雁聲寺的屋頂,山門殿、大殿、藏經樓,三重青凜凜殘瓦有一種破敗的威嚴;可待我和冰鰭走過元寶似的如意橋,繞開雜亂的矮屋來到雁聲寺大門前,便能直接感受到整個建築早已不覆原狀了——前庭中搭滿竈坯間,到處橫七豎八的拉起晾衣繩;見縫插針的零星花畦裏草木枯黃,瘦梅稀疏的打著骨朵,山茶花上蒙著灰塵,連顏色都渾濁了,濃綠的南天竺卻自顧自的掛上串串鮮紅欲滴的果實。這時候住戶大多都還沒下班,四下裏一個人影也沒有,唯有肥胖的花貓悠然躺在瓦塊壘成的煙囪邊,看到有人走近,它便縱身躍下房頂,尾巴擦著歪斜的矮竹籬笆踱了幾步,倏地躥上套廊角落的歪斜樓梯,一下子消失在那灰沈沈的幽暗中。

面對這種極富舊城情趣的冬季風物,冰鰭的臉色卻陡然陰沈下來,發出惱怒的抱怨聲:“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這家夥為什麽突然火冒三丈,我當然再清楚不過,於是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袖:“別說得這麽難聽,會覺得不方便的只有你而已!”

“我就不信你呆在這裏會覺得舒服!”

“雖然是堂姐弟,但我和挑三揀四的大少爺是不一樣的!”

“亂提什麽姐弟!火翼,你忘掉爺爺說過的話了嗎?”

我頓時意識到失言——很早以前就已過世的祖父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行事諸多禁忌,不讓我和冰鰭姐弟相稱還算其中比較正常的一例。不過話已出口也收不回來,我悻悻然低下頭:“好啦好啦,其實也沒那麽嚴重嘛……咱們快點把茶會帖子送給鐵阿師傅去!”

冰鰭也不再追究,只是朝那混亂的大雜院拋去近乎怨恨的一瞥:“真是的,都這麽多年了,這裏跟第一次來的時候都沒兩樣!”

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是什麽時候呢……對了,是幫千春送新年禮物的那一次!

六年級的時候,千春好不容易當上宣傳委員,所以很賣力的為元旦慶祝會出主意——讓全班同學每人拿出一件小玩意放進箱子裏,然後按學號輪流摸彩。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游戲實在是傻乎乎的,禮物也無外乎玩具書本之類;但當時大家都覺得好新鮮,因此興致高昂的準備著,同時也熱切期待意想不到的收獲。我就努力縫了福橘花紋的筆袋,興沖沖的拿去給冰鰭看,因為有一點可以確定——只要他“留心”的話,一定可以拿到這件禮物的。可是這家夥不但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還說什麽也不透露他自己準備的是什麽。

見人人都暗自盡心,作為積極發起者千春更是利用家庭之便,貢獻出寺裏閑置的香資箱來做道具,因此要把全班禮物都帶回家裝起來,那天我們恰好要去拜訪鐵阿先生,於是順道幫他把那大包袱扛到雁聲寺。我還清楚地記得黃昏的薄陰中,千春邊喊著“謝啦,兩位小姐”,邊一溜煙跑上幽邃歪斜的樓梯,背影霎時沒入百年前便已盤踞在此的暗黑裏,不一會兒又變戲法似的扛著大得離譜的香資箱順著扶手嗖地滑下,那陳舊的木欄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幾乎要崩斷坍倒,我們頓時被他嚇出一身冷汗,連冰鰭都忘了追究那句“兩位小姐”到底指的是誰了。

說起來那天還真發生了不少事,鐵阿先生難得心情好,居然送給我梅妃的小人偶作禮物,讓冰鰭和千春都羨慕得不得了。更意想不到的是當天夜裏雁聲寺居然又發生了火災,不僅鐵阿師傅同期的作品化為飛灰,連放在千春家的全班禮物也一股腦成了火神的祭品。小學最後一個新年慶祝會弄出這種岔子,大家都很惋惜,說蠻好把香資箱帶來學校不就沒事了嘛;可千春始終一副無所謂的逍遙態度,弄得人人有點埋怨他的意思,漸漸都不跟他說話了。後來大家畢業也就疏遠了,沒再有什麽聯系。

今天我和冰鰭送茶會帖子給鐵阿先生,來到久違的雁聲寺,難得的故地重游,不知道會不會湊巧碰上千春呢。其實隨著冬天來到而變得敏銳起來的,又何止嗅覺而已……

剛走進鐵阿師傅的房間,彌漫四處的骨膠顏料味道撲面而來,穿堂改的小客廳裏,梅花式小幾上茶和蜂糖糕已經備上,可因為擺了很久的關系沒有一絲熱氣。不過對於不善於人相處的鐵阿師傅來說,這已經是相當親切地招待了,他坐在白瘆瘆的人偶頭和絢爛的布料之間,也不看我們,只是隨口招呼了一句:“你們來了啊,等我片刻。”

在小幾邊坐定,陣陣的穿堂風便不失時機地襲來。大冬天的喝冷茶吃著硬掉的糕餅,寒氣不斷從腳底升起。“奇怪了,以前有這麽大的風嗎?”我低聲抱怨著,一個勁跟冰鰭混說打岔,“鐵阿師傅是因為沒錢才住在這裏嗎?其實他的人偶要比SD娃娃什麽的要漂亮呢,為什麽不拿出去賣啊!”

冰鰭詫異的瞪著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接著冷笑一聲:“會有人買嗎?SD那個叫娃娃,鐵阿師傅這種叫人偶!”

“所以啊,明明鐵阿師傅的比較有品格!”

“說韓國泡菜好吃的人有什麽資格說品格?”

“誰……誰說好吃的!我只是記性不好,不小心在超市裏買了兩次漬桔梗而已!”

“是啊是啊,記性不好所以總是忘記爺爺說過的話,永遠不知道吸取教訓……”完全無視我的惱怒,冰鰭這個小心眼的家夥呷了口冷茶,悠然眺望向別處,突然間那眼神凍結了似的凝定下來。我原本不想就此作罷,可是看到他神色驟變的樣子,也忍不住順著視線看過去——

那是少年的身影吧,在半明半暗中載沈載浮。原以為是天光與幽暗交界處幻出的薄影,抑或是因為被喚醒的回憶而產生的錯覺,可是……

“千春,好久不見!”我一下子脫口而出。聽到我的語聲,少年不經意的回過頭來,一瞬間的迷惑後,他立即轉身朝這邊走來,語氣間是那種習慣成自然的親熱:“呦!那不是火翼嘛,這麽多年一點也沒變啊!你也是一樣啊,那叫什麽的……冰鰭是不是!”

——還真這麽巧碰見了啊,雁聲寺的千春。

冰鰭象征性的哼了一聲算作回應,我則站起身來迎接多年不見的昔日同學。這時千春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停下腳步:“對了,你們等一下!”話音未落他便返身跑上樓梯,那還沒有完全脫離黑暗的身影再度沈入看不透的虛空之中。不等我們反應過來,這家夥早已輕捷地扛著個大箱子從扶手上疾速滑下,我和冰鰭目瞪口呆的註視著這雜技表演——小孩子的體重就算了,扛著那麽大箱子的高中生溜樓梯扶手,簡直是極限運動啊!

看到千春安然無恙的跳到面前,我都暗自松了口氣,將視線移向他頓在鐵阿師傅房門口的大木箱:剝落的紅漆表面上到處是烏黑的焦痕,一看就是被火燒過的樣子,煙熏火燎的味道似乎還沒散盡,斑駁中依稀浮現出黃漆寫的“功德”二字——這不是香資箱嗎?

我和冰鰭疑惑的望著千春,他卻佻韃地輕笑起來:“還記得六年級的新年禮物嗎?”

“新年……禮物?”我不解的皺起眉頭,“那個不是燒掉了嗎?”

千春輕巧的搖了搖手:“其實那天清理火場發現這箱子沒燒掉,不過找到的時候已經天黑,慶祝會早結束了,再拿出來也沒意思……”

“現在把這個拿給我們看又有什麽意思?”冰鰭不耐煩的咋舌道。

千春一派理所當然的腔調:“當然是請你們幫我帶去同學聚會啊!”

同學聚會?畢業都五年了也沒聽說過要聚會啊?我剛準備開口,冰鰭早已接過話頭:“從來沒聽說過小學同學聚會!況且等有活動的時候你自己帶去不行嗎?”

“我沒法帶它去呢。”千春擺出一臉沒什麽誠意的惋惜表情,合十雙手作出乞求的樣子,“所以拜托你們啦!拜托拜托!”

“沒法帶它去……你不準備參加聚會什麽的嗎?”我不由得問道,因為最後一個學期裏,千春幾乎是處於被孤立的境地,所以他可能對所謂的同學會並沒有多大的期待吧。

“去不去聚會是他的事,我們沒義務管吧?”冰鰭打斷我的話,冷淡的拒絕道,“而且這箱子扔掉也沒關系,反正別人都當禮物早就燒掉了。”

“也不是不去啦……總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拜托你們……”千春的眼神明顯閃爍起來,他不再理言詞強硬的冰鰭,而是轉向一向意志不堅的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好,但是真想讓大家都看看這箱子,你的心腸一直很好,所以一定能明白吧,啊?火翼……”

大家精心準備的禮物被自己誤以為付之一炬了,發現完好無損時卻已錯過時機,對於成人而言這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小孩子來說卻是無法彌補的遺憾。那時的千春雖然表面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絲毫沒有認錯的態度,但他一定把這件事看成自己無可挽回的過失,從而內疚追悔直到今天吧。大家因為千春對這樁意外的輕率態度而疏遠他,卻忘記了一開始這點子正是他用心想出來,只為了給童年最後的新年留下不可磨滅的回憶……

雖然表面看那麽不誠懇,但實際上是個細心重情又不坦率的家夥呢……

對方的話音還沒落我就已經點頭了:“我們可以幫千春帶去啦,但是真的到了同學聚會的時候,你可不能不去哦!”

“謝啦!”千春的歡呼和冰鰭惱怒的大喊同時響起:“我可沒有答應!”這時,狹長房間深處突然爆發出鐵阿先生的怒吼:“吵死了,你們兩個給我適可而止!”

工作被打擾的老匠師就像怪獸那樣可怕呢!我和冰鰭忙不疊的告辭,逃也似的溜出房間;剛走幾步我就想起忘了帶箱子,連忙折回來。不知心裏打著什麽算盤的千春早就躲得沒影了,只有老木箱孤零零的躺在磚地上,我走上前去,卻一下子被疾馳而過的強風吹亂了頭發。

“原來如此,難怪鐵阿先生家裏穿堂風那麽大。”隔著雜亂的前庭,冰鰭眺望向我身邊陰影中的樓梯。他不說我還沒發現呢,這老樓梯和我們以前看見的不一樣了——扶手部分被砌成相對堅固的隔墻,北風無法像原來那樣穿過樓梯木柵,所以直接灌進了鐵阿先生家。

可是……似乎有那裏不太對勁啊,我朝數步之外的冰鰭投去詢問的目光,卻只看見他信步走過來,幫我擡起粗重的木箱。

沒想到這一擡,居然直接擡到同學聚會的會場了——站在名副其實的貓額茶亭的門口,早已經擠滿那狹窄空間的同窗學友原本正談得熱鬧,一看見我和冰鰭手裏笨重的大型垃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動作,投來驚疑訝異的視線。

原來我和冰鰭擡著狼狼亢亢的香資箱剛走到巷口,就看見祖母佇立在家門外的身影,她一見我們就迎上來:“看我這記性!幾天前你們小學同學打電話來說要聚會,就在今天晚上呢,被我忘得一幹二凈!去鐵阿家耽擱了不少時間吧,也別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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